书痴

盱眙老城宣化街的张聿写得一手好字，据说他祖上曾经陪米芾游南山，目睹米公亲书“京洛风尘千里还，船头出汴翠屏间。莫论衡霍撞星斗，且是东南第一山”一诗，张公特别欣赏其中的“第一山”三个大字，以为神采飞扬，气镇淮水。后出资勒“第一山”石碑于此，临摹不辍，几成日课，并敦促子弟临池学米字，一直传至张聿这一代。这张聿聪颖异常，四岁开始学书法，一有闲暇就跑到第一山磨崖石刻处，悉心研习，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，街坊都管他叫书痴。想不到这张聿还真悟得米芾笔意，一落笔几可乱真。甚至他还将米氏父子的山水融入书法，浓淡相宜，独成一家。

名气大了，登门求字的人自然就多起来了，但当地所谓的达官显贵、文人名士都碰了壁。张聿曾说，那些人不懂，用不着，立个规矩——戒张聿只为小生意人题店铺匾额或为死者写墓碑，他们用得着，除此而外，只字不售，宣化街的店铺招牌大多是他手书的。往街上一站，远远望去，一街飞动的墨韵，或如龙横长空，酣畅淋漓；或如鱼翔浅底，潇洒空灵。匾额下，人涌如潮，市声喧腾，颇为壮观；北面戚大山的乱坟岗上一块块碑石更是蔚然成碑林，碑文也大多出自张聿之手，笔力遒劲中略带安详，仿佛是曾经挣扎过的生命瞬间获得了一种超脱，静默于此冷眼看世间百态。

渐渐地，那些有身份的人也就不来扰闹他了， 张聿也乐得清闲，就像他題写的匾额和碑石一样，静静地呆在宣化街的祖宅中，日子平淡如水。

盱眙解放后，全县人民都轰轰烈烈地进行社会主义建设，做小生意的也都相继关了门，至于死了人也不用墓碑了，张聿一下子没了事做，手里的笔也就搁下了，靠给集体看仓库勉强度日。

直到一九六八年深秋的一天，张聿听说新任县革委会主任吴贤带人到第一山破四旧。六十多岁的他一口气跑上山，到那一看，明伦堂早已成为一片瓦砾，几个造反派头子正指挥人准备砸“第一山”石碑，张聿一看急了，三步并作两步，冲上去厉声道：“不准砸!此乃镇山之宝。”

吴贤先是一愣，定睛端详一番，冷笑一声：“我说是谁呢，还记得我吗?早些年我在盱眙的时候就托人来求过字，可先生字金贵，不但不给，还奚落我一番。今个怎么了，跑这威风来了，我告诉你，你那宇不值钱了，这碑也不值钱了。让开，不然，不要怪我不客气，”

一声令下，两个壮汉早已将张聿拖至一边，另外几个人抡起铁锤就往碑上砸，铁锤砸在石碑上直冒火星，张聿的眼里也直冒火星，突然，他发疯般挣脱拉住他的手，像发怒的狮子一样扑向石碑，只听“咣”一声，碑被砸断，轰然倒下，正砸在张聿两个伸出去的胳膊上，人被压在碑身下，动弹不得，眼睛却如着了火一样，死死地盯着吴贤，

吴贤忿忿地说：“活该，谁让你对抗政府，我告诉你，戚大山那些石碑就是你搞封建迷信活动的罪证，我现在就派人去砸了它。你回去，哪也不准去，等候政府处理。”

张聿被儿子抬国家时，两个胳膊早已断了。他一言不发，面如死灰，只有眼睛里依然冒着火，一连两夜，眼睛都这样睁着。直到第三天傍晚，他突然对守在床前的儿子说：“扶我起来。”儿子疑惑地扶着他半躺在床上，他一阵剧烈地咳嗽，哇地一声，吐血数升。儿子连忙用盆接了，惊恐道：“爹，您这是何苦呢?快躺下。”

老人摇了摇头，不容分辩地说：“快!快!扶我起来。”儿子无奈，把盆放在桌上，扶起父亲。

老人脚一着地，身子突然像鹤一样掠起，猛地把头一低，头发饱蘸了盆中的鲜血，踉跄着奔向院子，两个胳膊在袖管中摇晃如被风折断的树枝。只见他移步摇首，发舞如慧星救月，扫过惨白的墙壁。霎时，斑驳的墙壁上风生水起，长空云乱，铁画银钧挟一股劲风拂过枝头稀疏的树叶，叶片便如枯黄的蝴蝶盘旋而落。

须臾，张聿也像一片枯黄的树叶，悄无声息地躺在冰冷的深秋的风中。

夕阳下，粉壁上，只留下三个血红的大字——“第一山”。

据《盱眙县志》载：一九八九年重修第一山公园，工作人员苦于无米芾碑石而一筹莫展，后在宣化街张家老宅里发现这三个大字，专家称此字是米字之极品，遂拓印勒石，重立此碑于山巅。

[责任编辑　黄　莹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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